20世紀林鵰分布調查的回顧

(林鵰物語05) 林文宏 2018/10/23 初稿


前幾篇林鵰物語整理了林鵰的學名由來、分類地位、在台灣的發現經過、形態特徵、舊文獻整理等,這些都只是一物種最基本的生物學資料,且多數是來自標本的「死資料」。至於野外的生態習性,才是更真實也更有趣的「活資料」。林鵰物語自本篇起將開始整理林鵰的生態資料,以分布作為第一個主題,本篇先回顧上一世紀的調查結果,下一篇將呈現近年的新發現。

「分布」(distribution)是指一物種族群在某個地理範圍內所有存在地點的集合。更簡單的說,分布就是在呈現「某物種生活在哪裡?」,例如:「台灣黑熊在玉山國家公園內的分布」、「石虎在苗栗縣的分布」等議題,就是在討論牠們究竟在哪。對於任一種野生動物,要進行深入的生態研究前一定要先蒐集其基礎資料,而分布可說是所有基礎生態資料之首。想想看,如果我們連去哪裡找這物種都不知道,怎可能進行有成果的研究呢?如果玉山家公園沒有先進行台灣黑熊的分布調查,怎可能擬定有效的保育策略呢?然而,雖說進行分布調查是建立物種生態資料的第一步,但分布調查卻往往是最辛苦、最耗時、被學術界認為最沒學問的苦差事。

分布調查的難易度與該物種的形態與習性都有極密切關係,以台灣這樣具有崎嶇山地與茂密森林的中型島嶼而言,物種分布調查的難易度大致上有如下趨勢:數量少者難於數量多者、體型小者難於體型大者、體色黯淡者難於體色鮮豔者、森林物種難於平原物種、中高海拔物種難於低海拔物種、習性隱密者難於習性大膽者、不善飛者難於善飛者、安靜者難於好鳴者、獨居者難於群居者、夜行性者難於日行性者。

分布範圍的大小與族群量的大小是兩件不同的事,兩者可能互相影響,但沒有必然的關係。某些鳥種數量雖然很大,但總是執著在一處小地方生活,則其分布範圍可能很小,例如某些海鳥常數以萬計繁殖於很小的海島與海域。反之,某些鳥種的飛行能力很強,每天的活動範圍很大,只要幾隻就可產生跨好幾縣市的分布範圍,許多日猛禽即是如此。

分布是在探討空間維度上的狀況,然而我們必須切記生物是活的,會隨著時間與環境的變化而興衰、擴張、滅絕,且牠們有移動(播遷)的能力,能拓展出新的領域,所以分布會隨著時間而改變。當科學家費盡心力調查完成一物種的分布時,他必須清楚標明這份分布圖文資料呈現的是哪段時期的狀況。而讀者在閱讀某物種的分布資料時,也要理解這資料只能代表某段時期,不代表更早以前或是未來幾年也是如此。所以分布調查應該每隔數年就重新檢討、重作調查、更新資料。如果能累積一物種長期調查所得的分布變化,對其保育有莫大的幫助,可惜世界上能有累積數十年分布調查資料的物種並不多,畢竟多數物種是在1970年代後才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與調查。

台灣進入現代自然科學的歷程並不長,從「台灣博物學之父」英國駐台外交官斯文豪(或稱「郇和」,Robert Swinhoe, 1836~1877)於1860年代開啟至今也不過才150餘年,且這百餘年來台灣因特殊歷史與政治因素,局勢緊張多變,自然科學的發展可謂顛簸難行。於今回顧,台灣野生動物分布調查資料的建立也不過是近半世紀內的事。不同類群動物的研究史各有其淵源,鳥類調查也有其獨特的發展脈絡,其中民間自發的觀鳥活動扮演了很關鍵的角色。以下筆者開始介紹林鵰在過去半世紀以來的分布調查狀況,也回顧各時期觀鳥活動的發展狀況。

林鵰,就如同台灣多數不普遍的鳥類,在鳥風氣開展之前的生態資料可說是一片空白。牠是台灣固有留鳥中最晚被發現的一種,遲至1935年才被風野鐵吉發現(至1940年才被山階芳磨正確鑑定與發表),甫發現不久台灣就因捲入二戰而使鳥學研究完全中斷,終戰後原本就已稀少的日籍鳥類研究者皆已散佚,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大陸學者裡也沒有任何鳥類研究者,這段期間(約1940~1970)可說是台灣鳥學的空窗期。直到1960年代,美國政府在亞洲進行了二個動物調查計畫,包括進行鳥類繫放工作(計畫簡稱 MAPS),在台灣委由東海大學美籍教授協力執行,才使得鳥類研究重獲生機。1970 MAPS 結束,但曾參與的師生們對鳥類的高昂興趣持續不輟,1972年生物系學生翟鵬立了東海野鳥社,是國內第一個觀鳥社團,不久師生們也結合地方愛鳥人士成立了台中鳥會。同一時期台北鳥會與高雄鳥會也先後成立,正好分布於北中南三大城市的三個鳥會,共同吹響了台灣觀鳥活動的衝鋒號角。然而1970年代的台灣社會,觀鳥人不僅數量極稀少,更得遭受社會異樣眼光的看待,「賞鳥」一詞遭受訕笑或被視為遊手好閒只是日常,在海角山巔拿起望遠鏡卻遭軍人荷槍盤查也是常有的事。然而,這些「遊手好閒」者當時留下的少數觀鳥紀錄,卻是台灣鳥類分布調查的第一批珍貴紀錄。

1980年東海大學環境科學研究中心出版了一本由顏重威撰寫的小書《台灣稀有和瀕臨絕滅的鳥類》,第51頁列出了當時所知的林鵰觀察紀錄,也就是1980年以前的紀錄。筆者依時間先後重新排列如下:
196612月,南投縣翠峰,Thomas & Severinghaus
19698月,南投縣翠峰,Thomas & Severinghaus
197111月,南投縣埔里,Thomas & Severinghaus
197512月,南投縣翠峰,顏重威
19761月,南投縣霧社,Thomas & Severinghaus
19775月,南投縣松岡,顏重威
1978年,南投縣翠峰、花蓮縣慈恩,林曜松等

這批紀錄,就是終戰後的第一批林鵰紀錄。其中196612月由美國駐台外交人員唐偉廉(William Thomas)與東海大學講師謝孝同(Sheldon Severinghaus)在翠峰所見的紀錄,是自1935年風野鐵吉在嘉義達邦採得之後,台灣第2筆林鵰紀錄,而且是首筆野外目擊紀錄,相當珍貴。

1980年代,高壓政治逐漸鬆綁,人們尋求更多休閒與知性活動。宛如移除巨石壓抑的小樹苗,觀鳥活動有了茁壯的空間,原本只有台北、台中、高雄三個鳥會在北中南部努力耕耘,1987年政府解除戒嚴令,1988年中華民國野鳥學會得以成立,往後幾年原本沒有地方鳥會的縣市也紛紛成立了鳥會,共同建立更綿密的民間觀鳥與保育網絡。

觀鳥人的初衷只是休閒與興趣,但許多人逐漸變成狂熱的鳥種追逐者,也逐漸養成維持觀鳥紀錄的習慣。1980年代由美國發明的個人電腦(PC)推出後很快席捲全世界,在台灣PC的中文化非常成功,簡單好用的資料庫軟體例如 dBase 可將私藏於筆記本的觀鳥紀錄輕易轉為數位資料,各鳥會於是先後建立了鳥類紀錄資料庫的雛形,也使得觀鳥紀錄的數位化、共享、流通成為可行。

成立不久的中華民國野鳥學會於1989年執行了墾丁國家公園委託的「墾丁國家公園日行性猛禽調查」計畫,這是史上第一個由公部門出經費執行的猛禽調查計畫,值得一書,而1989也成為「墾丁數鷹」的元年。繼之,中華鳥會於1991年執行了由農委會補助經費的「台灣地區猛禽調查」,這個計畫雖然只有一年,卻是首度調查與整理台灣6種留鳥猛禽的分布資料。筆者為本計畫的研究助理,在進行了一年的野外調查並收集各地鳥友提供的紀錄後,於1992年完成並印行調查報告。報告中將6種留鳥猛禽所有已知的紀錄繪製為分布圖,分布圖係將台灣本島及離島(不含金門與馬祖)依經緯度每1/8° x 1/8° 一格劃分為261個方格,依每格「有或無」來呈現分布。結果依存在格數多寡排列為:蛇鵰146格、鳳頭蒼鷹117格、松雀鷹88格、熊鷹41格、黑鳶29格、林鵰僅28格,林鵰是6種留鳥猛禽中分布範圍最小的(下圖)。

1992年製作的林鵰分布圖(資料來源:農委會《台灣地區猛禽調查(I)》報告)

若依嚴謹的科學角度來看,1992年這份分布圖有許多可質疑之處,包括:有許多方格並未進行調查、調查方法不夠系統化、彼時觀鳥者尚不多、觀鳥者對猛禽的辨識尚不精熟等。的確,這些都應列為解讀此分布圖應考慮的因素,但即使如此,此分布圖仍透露了可資參考的訊息,例如林鵰是當時最不易見到的猛禽,又如全台各地觀鳥人最熟悉的鳥點是否有林鵰存在等。

若說1970年代是台灣觀鳥活動的萌芽期,1980年代是成長期,則1990年代可說是興盛開花期,各縣市鳥會如雨後春筍紛紛成立,各地的觀鳥人也大幅增加,觀鳥紀錄的成長亦然。從公民科學的角度來看,當然也是鳥類分布調查漸趨普遍化、密集化的年代。

1991年執行「台灣地區猛禽調查」之後,筆者相信林鵰的分布與數量應該是被低估了,畢竟還有相當廣大的山區並未詳細調查。筆者建議中華鳥會以林鵰為主題繼續向農委會申請計畫,承蒙農委會再度給予經費補助,往後幾年筆者經常前往各地山區調查林鵰。1994年台灣猛禽研究會成立後,雖然沒有公部門經費的奧援,但筆者與猛禽會伙伴們仍積極四處調查林鵰,果然在許多以往沒有紀錄的地方找到林鵰。同一段時期,各地觀鳥同好也和筆者一樣,逐漸熟悉林鵰,也累積許多新的林鵰紀錄。1997年筆者在中華鳥會創不久的季刊《帝雉》第7期上撰寫〈林雕之分布與棲地〉一文。在這篇文獻中,筆者將1992~1997年間獲得的許多調查記錄加入,繪製了新的分布圖,也分析了林鵰在各種不同地形、林相組合、海拔、行政區域的出現狀況。

人們不熟悉林鵰的習性,常忽略了隱身於蒼鬱背景的低飛魅影,這也是林鵰一直被認為數量稀少的原因之一

在這份1997年的分布圖中(下圖),林鵰分布的方格已自1992年的28格大幅增加至108格,增長了3.85倍。從基本知識就可判斷,林鵰絕不可能在短短56年間族群大增以至分布大幅擴張。兩幅分布圖的明顯差異並非因林鵰本身的變化,而是調查者努力量與資料量的差異,也就是觀鳥人大幅增加的影響。從這例子也可看出:一個物種的分布是否經過詳細調查,結果可以差異甚大。此外,從樂觀的角度來看,許多人們認為已經甚為稀少甚至瀕臨絕種的動物,若經詳細調查,或許會意外發現牠們其實沒那麼少呢。

1997年製作的林鵰分布圖(資料來源:《帝雉》期刊第7期)

由上圖得知,林鵰並非侷限在某個小範圍,反之,全島山地森林幾乎都有機會見到。然而要再度強調,分布與族群量是兩件不同的事,雖然在台灣各地山林都有機會見到林鵰,但是每個地方的數量都很稀少(與蛇鵰作比較尤其明顯),可能調查多次僅見到12隻。一言以蔽之,林鵰在台灣本島的分布呈現「廣泛但稀疏」的型態。

除了分布圖,詳細的分布地點在哪呢?說到「地點」,看似是調查紀錄裡最簡單的資料項目,但卻是昔日整理資料時的一大難題。因為在美國的GPS(全球定位系統)於2000年完全開放給全世界免費使用、且手機工業發達以前,在野外要精確紀錄一隻猛禽的座標並不容易,除非有政府出版的二萬五分之一經建版地形圖可用,但這套地圖全套購齊要78千多元,別說是一般人,連民間社團都不見得買得起。在難以紀錄精確座標的情況下,觀鳥人所提供的紀錄往往是一個粗略的地名,例如「烏來」、「溪頭」、「塔塔加」,資料整理者並無法決定該把圖釘釘在地圖上的何點?這樣的紀錄除了得知「該地有林鵰」之外,很難做更多分析。在1997年的文獻中,筆者將所有有林鵰紀錄的行政區域列出(下圖),當時在本島352個鄉鎮區中共有72個有林鵰紀錄,約佔1/5。至於鄉鎮區內更詳細的地點,限於篇幅本文就無法詳述了。

 
1997年台灣有林鵰分布的行政區域

除了水平分布,物種的垂直分布在地形崎嶇的台灣也是非常重要的資料。在1997年的文獻中,筆者將247筆不同地點但具詳細座標的紀錄做了分析,先將原本精確至 1x1 公里的紀錄擴大至 3x3 公里,再從地圖查閱其海拔梯度範圍,最後累計所有梯度,得到林鵰在各海拔的頻度分布圖(下圖)。由本圖可看出林鵰的垂直分布範圍非常廣,由海平面至3000m間都有紀錄,出現頻度最高(眾數)的海拔為 800~899m。以四分位點來描述:有25%分布於 650m 以下,有50%分布於 650~1550m 之間,而 1550m 以上也佔25%。若以十分位點來看,有80%分布於 400~2000m 之間,400m 以下及 2000m 以上分別只各佔10%。簡言之,林鵰偏好在以約 850m 為中心的中海拔活動,愈向低海拔或愈向高海拔愈少。至於海拔分布與林相的關係,將在爾後探討棲地的專文中再予敘述,

1997年製作的林鵰垂直分布圖(資料來源:《帝雉》期刊第7期)

文末提醒讀者們,本文所整理的都是上一世紀的資料,最後幾段是根據1997年的文獻,距今已是21年前了!這21年來林鵰的分布是否又有新的變化呢?有的,就如同筆者於本文初所說的「生物是活的,會隨著時間與環境的變化而興衰與播遷」,林鵰是個堅強的武士,近年的分布變化證明了牠對環境適應能力遠比我們想像的還強還快。下個月我們將延續分布的話題,進入21世紀,並檢視今昔變化的細節。


關鍵詞:林鵰, 分布, distribution

延伸閱讀
《台灣稀有和瀕臨絕滅的鳥類》。顏重威。1980。東海大學環境科學研究中心。
台灣地區猛禽調查(I) 》。林文宏。1992。中華民國野鳥學會執行,行政院農業委員會80年度生態研究報告第33號。
〈林雕之分布與棲地〉。林文宏。1997。帝雉 2(3&4):39-51。中華民國野鳥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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