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野鷲—從林鵰回顧台灣鳥類發現史



(林鵰物語02)  林文宏  2018/7/11初稿

如果要回答:「林鵰在台灣是怎樣被發現的?」這個問題,其實一句話就可說完:某年某日某人在某處發現。然而,也可以說一段故事:在一個變動的大時代,一處叫福爾摩沙的島嶼,一些四海而來的豪傑為了追逐未曾見過的天空之翼,所譜寫的英雄事蹟。在此,我選擇了後者。

論及台灣博物史上的發現,應先從人談起。早在數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已有人類自華南經陸橋來到台灣,而在數千年至數百年前之間,從華南與中南半島陸續有現今原住民族的祖先遷移來台。至於漢人,來台的歷史很短,至17世紀才有粗具規模的移民,荷人時期末期台灣的漢人不過二萬五千人,到了17世紀末大清國統治台灣後,自閩粵前來的漢人移民才大增,很快主宰了台灣大部份的平原。

雖然先住民與原住民對台灣的野生動物想必有頗深入的接觸與瞭解,但畢竟沒有文字,無法留下可信的敘述。清領之後善用文字的漢人大量來台,台灣開始有了專屬的官修方志,筆者曾查閱17部方志中關於鳥類的記載,自最早1696年高拱乾所修的《臺灣府志》,至最晚1895年的《臺灣通志(原稿本)》,發現內容有許多缺失,首先是過於簡短,例如:「雉:野雞」、「燕:秋去春來」、「鷗:水鳥」,毫無細節可言。其次是語多怪力亂神,例如:「伯勞:不孝鳥」、「竹雞:白蟻聞其聲,即化為水」、「鵂鶹:子成,父母俱遭其食,不孝鳥也」、「鵂鶹:能拾人爪甲以為凶,好與嬰兒為祟,能入人屋收魂氣」、「火雞:能食火炭」,只能說想像力很豐富。此外,不同方志間一抄再抄,抄了二百年,對於當時還沒「複製+貼上」鍵可用的作者而言真是辛苦了。除了官修方志,有沒有台灣民間的著作中有關於鳥類的敘述呢?完全沒有。

要從20世紀以前的中文史料中尋找台灣鳥類的發現,事實證明是緣木求魚。所以,爬梳外文史料是唯一的途徑。1854925日美國海軍一艘探測艦駛經台灣外海時,由隨艦科學家史蒂波生(William Stimpson)記錄到小燕鷗、家燕與某種鶺鴒飛至船上,雖然僅有隻字片語,卻成為台灣鳥類發現史上第一筆有學名的紀錄。二年後,1856年英國人斯文豪(或稱郇和Robert Swinhoe, 1836~1877)首度抵台執行短暫任務。1861年斯文豪正式來台擔任副領事,成為第一位外國駐台的外交官。博物知識淵博的斯文豪在台履職的6年期間(1861~1866)採集並發表許多台灣的動物,讓西方世界首度瞭解「Formosa」的生態,是台灣博物學的開創者,堪稱「台灣博物學之父」。斯文豪對於鳥類特別專精,也最常在學刊上發表台灣鳥類的新發現。根據筆者的統計,台灣鳥類由斯文豪首度(以學名)敘述者共計226種,包括至少5種由他命名的特有種,更採集了大量標本送回英國的博物館,成為無價的科學珍藏,可說他憑一己之力奠定了台灣鳥類學的基礎。

斯文豪發現的鳥種涵蓋了台灣平原與低海拔大多數常見種類,然而他總以未能進入深山為一大憾事。斯文豪於1866年離開台灣後,有幾位西方人先後來台採集鳥類,包括1873年美國美國密西根大學教授史蒂瑞(Joseph Beal Steere)、1893年來台的瑞典人霍斯特(A. P. Holst)、18931895年間三度來台的英人拉都希(John David Digues La Touche)等,他們都發現了新鳥種,但種數已不多。


首度採得黃山雀的瑞典探險家霍斯特於1895年孤寂病逝於台南,但他的姓氏卻隨著黃山雀的學名 Parus holsti 而永遠流傳  (翻拍自IBIS)


1895年甲午戰後台灣易幟,成為日本領地,日本治台之初台灣局勢仍一片混亂,但對日本政府而言,要治理這塊「帝國新領地」的明確方針是先搞清楚這島嶼上的一切,包括:風土、民情、物產等,於是從日本派出各領域的佼佼者前來台灣進行考察,有些後來長期留下,成為台灣該領域的開創者。對於野生動物與鳥類,日本政府也未輕忽,於1896年派了東京帝國大學的助理多田綱輔來台採集,成為台灣第一位日籍鳥類調查者。但彼時日本的鳥類學還未成氣候,即使最高學府東京帝國大學也沒有足堪鑑定新鳥種的人才,因此多田並無太大的成就。日本領台的11年後,1906年初英國採集者古費洛(Walter Goodfellow, 1866~1953)受鳥類飼養家 Johnstone 夫人之雇請,來台採集鳥類,在台三個月期間,冒著嚴酷風雪上達玉山山區,將台灣彼時尚未發現的6種特有種全部採得,包括帝雉,這批標本經由大英博物館的鳥類學家格蘭特(William Robert Ogilvie-Grant)命名發表,古費洛成為斯文豪之後成就最高的台灣鳥類發現者。

1912年日本鳥學會成立於東京,是日本鳥類學研究史的重大里程碑,也象徵了台灣鳥類發現史邁入日人時期。發起人之中的內田清之助、鷹司信輔、黑田長禮都是日本第一代的鳥類學博士,加上稍晚嶄露頭角的山階芳磨、蜂須賀正氏,這5位鳥類學博士奠定了20世紀上半葉日本鳥類學研究的基礎。這「五巨頭」都集貴族、學者(博士)、富豪的身分於一身,且外語流暢,也都擁有豐富的鳥類標本收藏,因此具有比對標本、鑑定新種並發表論文的能力。他們不僅是日本鳥學研究的核心,也同時在多種台灣鳥類的新發現上有所貢獻。

回頭看當時的台灣,並無真正的鳥類學家,僅有極少數的鳥學工作者、愛好自然的教師與業餘人士。其中,對新紀錄的發現與標本的採集功勞最大的是任職於台北博物館的菊池米太郎與任職於台南博物館的風野鐵吉兩人。

台北博物館(現今的「國立臺灣博物館」)設立於1908年,聳立至今的宏偉建築則於1915年落成啟用,正式名稱為「臺灣總督府博物館」,日人常簡稱為「台北博物館」,以明示其所在地。菊池米太郎1869年生於日本宮崎縣人,為人粗曠,沒念甚麼書,但從小對鳥獸習性暸若指掌,可聞聲辨種,且槍法高超,是極優異的動物採集者。他原本為旅日的英籍動物商人歐斯頓(Alan Owston)雇用,來台長期採集標本,歐斯頓病逝後才被台灣總督府殖產局網羅,負責擴充台北博物館的動物標本收藏。他上山下海,任勞任怨,足跡遍及全台及各離島,為台北博物館建立起豐富的館藏標本,西人遺漏未發現的台灣留鳥大多由他補齊了,如海拔最高的留鳥岩鷚、體型最大的貓頭鷹黃魚鴞、「菊池知目鳥」小翼鶇等。由於他書唸得不多,從不寫文章,但動物學者為他所發現的新種命名時,常冠上他的姓氏(Kikuchi)於學名或日名中,例如:菊池氏龜殼花、菊池氏細鯽等,使得他的英名至今仍流傳在台灣。人死留名、虎死留皮,菊池於1921年逝世後留下的卻是許多鳥獸皮毛標本,有些標本至今還在台灣博物館繼續為他生前的敬業做見證。

菊池米太郎是日治時期最優異的動物採集者與標本剝製師,一手建立了台北博物館的動物標本規模


除了菊池,公職鳥類採集者僅有台南博物館的風野鐵吉一人。台南博物館設立於1902年,全名是「臺南州立教育博物館」,是台灣第一座公立博物館,但它與台北博物館不同的是並未建造宏偉的新建築,僅是採用原有的中式建築,幾度移址最後坐落於幸町的兩廣會館。風野鐵吉是該館動物部門的一位基層公務員,負責動物標本的收集。或許因職位並不高,風野完全沒有留下可資查詢的個人資料或照片,他來自日本何處?何時來台?皆難以考據。從極少數的派任文件得知他至少於1914年已在台南博物館工作,於1916年加入日本鳥學會。風野的敬業精神與菊池米太郎殊無二致,在台南博物館任職逾30年期間總是盡心盡力採集標本,該館的規模並不大,但經風野的努力,鳥類收藏成為一大特色,1939年時該館的鳥類標本逾250種,比起台北博物館亦不遑多讓。風野採集的範圍較侷限於台南、高屏與阿里山區。亦不同於菊池的是,風野常親撰短文,於日本鳥學會的學刊《鳥》上報導其新發現。1925~1938年間,《鳥》上共有13篇他發表的短報,共出現了10種台灣新記錄,幾乎都是頗稀有的候鳥或迷鳥,依年代列於下:

  • 冠郭公 1922年,高雄州烏樹林
  • 小白額雁 1924年,台南附近
  • 白腹穴鳥  1926年,台南
  • 佛法僧 1928年,臺南市郊長老教中學校
  • 棉鴨 1928年,高雄州烏樹林
  • 紅頭潛鴨 1930年,高雄州岡山郡田港口
  • 毛足鵟  1933年,臺南市郊外郡何寮魚塭
  • 鷹鵑 1935年,阿里山兒玉山
  • 黑背白腹穴鳥 1937年,小琉球島與高雄之間海域
  • 紅尾熱帶鳥 1937年,小琉球島與高雄之間海域
 

風野鐵吉在《鳥》上發表的文獻一例:本篇描述1937/5/21他在前往小琉球的船行途中同時採得黑背白腹穴鳥與紅尾熱帶鳥兩種台灣新紀錄種

此外,風野報導了台南安平每年冬季都有一群約50隻的黑面琵鷺前來度冬,這是黑面琵鷺在台灣成群度冬的首筆記錄。

1935年,風野奉命為新建的阿里山高山博物館(現名「阿里山博物館」,仍保存完好)採集展示用的鳥獸標本,他風塵僕僕在阿里山區工作數個月,採集到多種鳥獸,包括8月間在達邦社所得的一隻不明大鷹。任務完成後,風野在《鳥》上撰文介紹這批鳥獸標本,共列出39種鳥與5種哺乳動物,但並未包含這隻大鷹,可見風野並無法鑑定此鷹身分。1940年春季鳥類學家山階芳磨博士(暨侯爵)來台旅行,參觀各博物館的鳥類標本,行經阿里山博物館時見到這隻神秘大鷹,顯然表達了高度興趣,該館的長官便將此鷹送給山階博士。山階返日後,鑑定出台灣行共發現4種新紀錄種,乃在《鳥》上撰文介紹這幾種鳥。其中,這隻阿里山神秘大鷹的身分終於被揭露,牠就是台灣的第一筆林鵰紀錄。山階不僅正確鑑定出牠的學名是 Ictinaetus malayensis,並在文中寫道:「本種乃是本邦領土內的首度報告,我命其和名為『カザノワシ』,以表彰多年來為臺南博物館採集鳥類標本而盡瘁的風野鐵吉氏。」日本鳥學界的慣例,每當發現新紀錄種,需訂一正式的日文名稱,以片假名拼出,供未來永久使用,這就是「和名」。山階所訂的和名「カザノワシ」(Kazano-washi),轉成漢字就是「風野鷲」。山階當時已是國際知名的鳥類學家,對於一隻罕見的大型猛禽的正式日名,竟用台灣一個小公務員的姓,這在西方雖然常見,但在和名上很罕見,可見山階對於風野的高度肯定,也是風野畢生盡職所獲的榮耀。
鑑定出台灣第一筆林鵰紀錄的山階芳磨博士   (擷取自山階鳥類研究所官網)


1940年山階芳磨在日本鳥學會的學刊《鳥》上發表數種台灣的新紀錄種,包括林鵰


山階芳磨說明和名命為「風野鷲」是為了表彰風野鐵吉的貢獻


此時,距離1854年台灣第一筆鳥類學名被記錄已超過80年,從斯文豪於1860年代描述了大部分平原與淺山的鳥種,經霍斯特、古費洛等探險家的前仆後繼發現台灣高山的特有種,至20世紀初期菊池米太郎、風野鐵吉等日籍探索者把遺漏的留鳥、罕見的迷鳥也補上,台灣已記錄了394種鳥類(根據日籍鳥類家蜂須賀正氏與宇田川龍男1950年〈台灣鳥類研究〉一文,列於「延伸閱讀」)。而1935年所發現的林鵰,是台灣約180種固有留鳥(不包括近年才移入的種類,如:黑翅鳶)中最晚被發現的1種!林鵰的發現,為80年來一頁繽紛的台灣留鳥發現史畫下句點。而這種台灣翼展最長的留鳥,為何最晚才被發現?這奧秘足堪後人細細探索。

1941年美日爆發太平洋戰爭,台灣淪為戰場前哨基地,鳥類相關的探查活動完全停擺。1945年,戰火熾烈,美軍為了癱瘓日軍的後勤戰力,輪番空襲台灣主要城市與軍事基地,194531日,台南市遭受極為猛烈的空襲,州廳、學校、許多民宅都遭炸毀,人民傷亡慘重。台南博物館未能躲過厄運,在戰火中灰飛煙滅,而風野鐵吉咸信就在這天的大轟炸中殉職了。
終戰後,神秘大鷹 Ictinaetus malayensis 因日本治台的落幕而不再列入日本鳥類名錄中,僅存在短短數年的鳥名「風野鷲」,就像隨風而去的風中野鷲,在台日兩地俱已消失。爾後,這種神秘大鷹被賦予正式中名「林鵰」,繼續翱翔在台灣的山林。

戰火可以燒毀一切,無辜的生命會被犧牲,無名的探險家總埋骨在異域,但良善之心永不止息。回到1940年,硝煙尚未燃起,一個台南市12歲的孩子,如此著迷於他家附近可免費參觀的台南博物館,每每趁著家中沒人注意就跑來流連,館中不論是鳥類標本或其他展品,都開拓了少年的眼界與心胸。說不定,少年曾與風野鐵吉對話,得到幾句誇讚,更堅定了他立下這遠大的心願:「將來,我要創立一間更大更好的博物館,讓更多人參觀,造福人群」。2015年,企業家許文龍在台南市創立的奇美博物館正式開放,圓了他超過50年的兒時夢想。
從「風野鷲」到「林鵰」,從台南博物館到奇美博物館,我不僅相信,我也看見
美好的事物可以永存。


關鍵詞:Robert Swinhoe, Walter Goodfellow, 菊池米太郎, 風野鐵吉, 山階芳磨

 延伸閱讀
Contributions to the Ornithology of Formosa〉。Hachisuka, M. and T. Udagawa(蜂須賀正氏、宇田川龍男)。1950~1951臺灣省立博物館季刊。
《台灣鳥類發現史》。林文宏。1997。玉山社出版公司。 (筆者按:本書已絕版,有興趣者可試試從圖書館借閱)
 

留言

  1. 從歐洲百科全書派英國博物學的風潮到日本台灣的帝國殖民,奇美令人驚心的保育動物標本,似乎找到了人類慾望的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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