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鵰學名漫談相關鳥類學史話



(林鵰物語01)  林文宏  2018/6/11初稿    2018/6/15修改


林鵰分布於亞洲溫暖地帶,範圍包括印度、斯里蘭卡、中南半島、馬來半島、蘇門答臘、爪哇、峇里島、婆羅洲、蘇拉威西、摩鹿加群島、華南及台灣。世界上許多動物的分布都類似這個範圍,例如:蛇鵰(大冠鷲)、鳳頭蒼鷹、松雀鷹等。生物地理學家把這個範圍稱為「東洋界」(Oriental Region),是世界6大生物地理區塊之一,台灣位於東洋界的東北邊陲,島上多數生物源自東洋界,少數則源自古北界。

林鵰的世界分布圖

東洋界廣大範圍內民族眾多,必然有些民族在很久以前就已知曉林鵰這種鳥類,但若純以鳥類學而言,林鵰是在19世紀才被正式賦予學名,也就是科學上所謂的「發現」。以下先簡要回顧幾世紀以來鳥類學發展的時代背景。在中古世紀(15世紀以前)人類對世界的認知仍相當狹隘,直到15~17世紀因航海技術進步與遠洋探險家的前仆後繼,成就了大航海時代,才讓人類認識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土地。之後強權國家紛紛開始大規模踏查、採集、掠奪、殖民這些新土地,雖然在歷史上是一頁不堪的血淚掠奪史,但在知識領域上則是讓全世界偏疆僻土的事物得以為世人所知悉。

回到我們關心的鳥類學,即使在孕育現代文明的歐洲,18世紀以前並沒有「鳥類學」這門學問,人們對鳥類的認知僅止於哪些鳥可以作為佳餚、適合養殖或狩獵、或是哪些標本與羽飾可作為上流社會炫耀的奇珍,鳥類相關知識也僅被視為博物學(Natural History)的一部分而已。直到1760年,對鳥類非常有興趣的法國知識份子 Mathurin Jacques Brisson1723~1806)出版了一本著作《Ornithologie》(《鳥類學》),記述與描繪了幾百種他在博物館細心觀察的鳥類標本,這本書不僅是近代第一本鳥類專書,也宣告「鳥類學」成為一單獨學門,他在書中所訂的26個目也成為鳥類分類學的基礎概念。同一時期,另一位法國博物學家 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1707~1788窮其生精力完成了36冊的Histoire Naturelle(《博物學》),其中關於鳥類的部分也公認是鳥類學萌芽階段的啟蒙鉅著。

但對於現代鳥類分類學(及所有動植物分類學)奠定更根本但卻更重要基礎的,是比 Brisson 與 Buffon 稍早的瑞典植物學者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他在1735年的著作Systema Naturae》(《自然系統》中創立了物種學名的制定規則「二名法」,也就是任何物種應有其獨有且眾人一致共用的學名,學名由屬名(名詞)+種小名(形容詞)二個字組成。但該書前幾版僅列出植物學名,直到1758年的第10版,林奈始將動物(包括鳥類)列入,因此1758年就是任何動物(鳥類)學名最早的命名年代,例如蒼鷹:「Falco gentilis Linnaeus, 1758」、魚鷹:「Falco haliaetu, Linnaeus, 1758」。
 
林奈過世後,德國學者格美林(Johann Friedrich Gmelin, 1748~1804繼承其遺志,於1788~1789年間出版了《自然系統》第13版,增補許多來自更遙遠地區的鳥類的學名,例如灰面鵟鷹:「Falco indicus Gmelin, 1788」。林奈與格美林的努力,很快得到歐洲各地學者的認同與響應,紛紛將原先已知或新近發現的物種依二名法命名發表,加上19世紀正是帝國主義勢力席捲全世界的巔峰,西方探險家不斷將各地採集到的新物種標本寄回本國博物館典藏並命名發表,因此19世紀成了鳥類學的「大命名時代」。

19世紀的大名命名浪潮中,荷蘭也搶得一席之地,她的殖民勢力伸向遙遠的加勒比海、南美洲北部、印度南部、印尼群島與日本。這些地區的許多新鳥種經由荷籍探險家或駐地外交官的收集,最終交由母國的鳥類學家命名發表。在荷蘭萊登(Leiden)博物館任職的動物學家丹氏(Coenraad Jacob Temminck, 1778~1858)因此成為許多遙遠國度的新鳥種的命名者,即使他從未到過那裏。1822年丹氏得到1隻來自印尼爪哇島的大型猛禽標本,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猛禽,因此為牠命了新學名 Falco malayensis發表在《新採鳥類彩色圖譜》 (筆者暫譯,後文會再說明)的某頁,這就是林鵰學名的由來,但這個沿用百餘年的學名直到近年才發現有問題。

於1822年命名林鵰學名的荷蘭學者 Coenraad Jacob Temminck (1778~1858)
(擷取自維基百科)

Falco malayensis 這個學名看似非常簡單,卻透露著一些玄機。屬名 Falco 意思是「隼」,但當時日猛禽不論鷹或隼都列在此屬。種小名 malayensis 的字根是 malay(馬來)+ ensis(屬於某地的)。整個學名的意思就是「屬於馬來地區的某種猛禽」。這個學名涵義,令人覺得很無言實在太沒涵義了!雖然說「屬於馬來」也是一種涵義,但馬來地區尚有幾十種猛禽,這樣的學名完全無法凸顯單一猛禽的特殊性,可看出丹氏對這隻林鵰似乎未付出太多關注,只草草以產地加個 ensis 就結案了。其次,這隻標本來自印尼爪哇島,但為何丹氏命為「屬於馬來」呢?因為19世紀西方人所稱的 malay 是個蠻廣的範圍(包括所有馬來人居住的範圍,相當於現今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菲律賓),爪哇屬馬來的一部分,丹氏命為馬來並無大錯,但以當時對林鵰的分布毫不瞭解的情況下,率爾用個地名來命名顯得粗略。

再回頭談屬名 Falco,創二名法的林奈於1758年版《自然系統》中將所有兀鷲類以外的日猛禽都置於這個屬,後繼的格美林、丹氏也都師法沿用。而今2017年版的 Clements 鳥類名錄已將日猛禽分為3586屬,換言之260年前鳥類分類學肇始時的1Falco 屬相當於現在的2個目(鷹形目+隼形目),變動甚大!由猛禽之例可知,鳥類分類學最初(林奈的時代)只是先建立「每個物種應有獨有及一致的學名」、「不同類的物種應有不同的屬名」這兩個大原則而已,至於一個屬應該有多大(多不同才該分出新屬)?種屬以上的階層(我們耳熟能詳的「界門綱目科屬種」)如何界定?當時的概念還很模糊,是19世紀起諸多智者花了一百年以的時間才建立起現今清晰的脈絡。

19世紀起鳥類學家開始將屬細分,原本日猛禽共用的 Falco 屬縮小為僅用在典型隼,而所有鷹則被重新劃分至各家所提出的新屬。1843年在印度加爾各答博物館工作的英國動物學家Edward Blyth1810~1873)根據在印度獲得的林鵰標本,認定林鵰有著獨特的形態特徵,將牠訂為一新屬 Ictinaetus,這個屬名的字根是:ictin(鳶)+ aetos(鵰),涵義是「似鳶的鵰」,從此林鵰有了新的屬名,但之後鳥類學家並未找到與林鵰形態特徵相近的鷹,於是 Ictinaetus 屬一直維持單種屬,只有林鵰這個成員。不過單種屬在猛禽並不罕見,在 Clements 名錄中日猛禽共有86個屬,其中多達48屬是單種屬,也說明了猛禽分化劇烈、歧異度甚高。

於1843年新訂林鵰屬的英國學者 Edward Blyth (1810~1873)
(擷取自維基百科)


林鵰的學名自1822年丹氏首度命名為 Falco malayensis,至1843Blyth 改隸新屬成為 Ictinaetus malayensis 外,多年來並無其他異動,學名變遷情形尚屬單純。直到2011年,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這情形。先回頭說明,丹氏於19世紀發表許多新鳥種的文獻《新採鳥類彩色圖譜》(法文標題為《Nouveau recueil de planches coloriées d'oiseaux》,學者常縮寫為「Pl. Col. Ois」)是一套以精美彩色鳥圖輔以說明文字的大部頭圖譜,但並非一次印刷完成,而是每隔數週印出一小批發行,累積多批後才裝訂成五大卷。每小批包含6種鳥的彩圖與文字說明,但並未註明印好的日期。由於出版日期對於鳥類學名是否先創(有效)事關重大,後世學者花了很多精力去考據每一批印行的年份,他們考據出《新採鳥類彩色圖譜》至少包含了101次印行,共花了20年(1820~1839)才全部完成。但出現一個問題:最早印行的20批(共120種鳥)是先印彩圖頁後來才補印文字頁,彩圖頁上僅有法文鳥名而無學名,唯一印有學名的是用來包裝這6頁彩圖的包裝頁(wrapper)。奇怪的現象是::同一種鳥的學名在包裝頁上與在(較晚才印的)文字頁上常有不一致的現象。因包裝頁是用較差的紙印,且最後全書裝訂成卷時也不包括在內,等於只是暫時使用,因此幾乎所有收到彩圖的書主都很快把包裝頁丟棄了這20張包裝頁僅有2張被保存下來,其餘18張可能包含著新種命名訊息早已消失在浩瀚歷史中。
丹氏的鉅著《新採鳥類彩色圖譜》首卷的封面 (擷取自維基百科)


發表林鵰學名的文獻頁,左圖較早印出,右邊的文字頁較晚印出 (擷取自 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網站)









2011年傳出令人振奮的消息,2位收藏家分別找到了《新採鳥類彩色圖譜》消失百餘年的18張包裝頁。其中頁出現了林鵰的學名,但種小名的拼法「malaiensis」卻與該書正文中的「malayensis」有一字母之差,這才是林鵰真正的首度命名。這個前幾年的小發現影響了林鵰的學名,但至今多數描述林鵰資料的文獻與網站都還來不及更新呢。

一物種的學名,不論屬名或種小名的變動都是很常見的情形,並不足為奇。屬名異動代表其分類的變動,種小名異動則代表較晚的命名被較早的命名所取代(通常發生在不同命名者之間)。但是像林鵰這樣的例子卻非常罕見,是同一位命名者在發表文獻裡給了同一物種二個不同的種小名(雖然只差一個字母),後代的文獻學者還得費盡心力去搞清楚那一個名字較早出現(頁次較前)。而且在丹氏這本鉅著裡同樣的情形出現不少次,為何會發生這樣的情形呢?是丹氏本人不小心拼錯,還是印刷工人不小心檢錯字?真正原因恐怕永遠無法知悉。近二百年前的幾張包裝紙,讓後世學者為此忙了多年,卻也讓原本嚴肅的鳥類學史增添一小頁破解奇案的樂趣。



關鍵詞:Carl Linnaeus, Coenraad Jacob Temminck, Edward Blyth, Ictinaetus, Falco malayensis, malaienesis

 延伸閱讀
《發現鳥類:鳥類學的誕生(1760—1850)》。Paul Lawrence Farber著,劉星譯。上海交通大學2015簡中版。
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 網站,可瀏覽並下載Nouveau recueil de planches coloriées d'oiseaux》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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